七(1/ 2)
春宝是铺子里的大伙计,不能长时间陪着之秋游玩,过了这天,他就得回去上工了,好在之秋并不是照顾不了自己的小孩子,他来上海有三个目的,一是见春宝,二是把家里的钱存进上海的银行,三是置办自己婚礼用的物件。
之秋的未婚妻叫田家慧,他只见过照片,看起来端庄贤淑,据说上过私塾念过书,田家是济南的殷实人家,书香门第,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让之秋满意,唯一不满的家慧是个缠足的小脚女子。刘邵氏说人家远嫁到徐州来,咱处处都得做的周全,聘礼自不必说,寻常的绸缎布匹锡器啥的少不了,之秋的行头也得光鲜些,一年四季的裤褂袍袄在家就能做,洋装制服就得去大城市置办了,徐州府的裁缝做不来那个,另外之秋也想买些稀罕的洋玩意,刮胡刀自来水笔之类的,都是他向往已久的。
之秋承袭家业,手上有五千大洋,这些钱是刘家十几年的积累,按照老派人的做法,是在自家屋里挖个地窖,把银子装进一口大缸深埋起来,这样就算是遭遇火灾匪患也能保证安全,但是损失的利息可不少。
徐州有钱庄也有银行,南门街、察院路一带聚集着普同庆、锦丰庆等钱庄票号,它们发行自己的铜元票,还是在上海用胶版彩印的,流通甚广,通兑便利,但是在民国十年之后,政局不稳,经济下滑,很多钱庄发生了挤兑风潮,从此普遍性的一蹶不振,取而代之的是资本更加雄厚的银行,交通银行、中孚银行、新亨银行、平市官钱局也发行自己的钞票。之秋是新派人,自然不会窖藏银子,他觉得钱庄不保险,中国人开的银行也不保险,也会挤兑和破产,还是洋人的银行最安全,打仗总打不到租界去,本来想把钱款存到天津美国租界的花旗银行的,既然要来上海寻春宝,干脆就存到上海英租界的汇丰银行吧。
五千块钱不可能全带到上海,他带来了三千五百块钱,分成交通银行的本票、钞票和现洋,来的第一天就把大头存到了汇丰银行里,换来一纸轻飘飘的存单,身上只带了几百块,在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买了德国造的自来水笔、刮胡子刀、日本造的烟匣和打火机,还有一只美国造的汉密尔顿银壳怀表,但是找裁缝做衣服就得请春宝陪同才行了,这些大百货公司的店员都会说北京官话,上海本地的裁缝只说本地话,春宝上海话流利无比,有他陪着才能交流顺畅。
每当在店铺里看到滴答作响的算盘,之秋就会想到春宝夜谈时说的一句话“只要有人做生意,算盘厂就不会没生意。”
这句话其实是林老板教春宝的,林记算盘厂是上海滩有名的算盘作坊,产品远销江浙,批发零售定制样样兼营。三年学徒期满,春宝已经成为店里的大伙计,他从生产到销售一条龙全活,替林老板分担了不少繁杂琐事,他辞别之秋,带着母亲捎来的一箱子特产回到店里,晚饭和伙计们一起吃的,别看春宝招待之秋舍得花钱,其实自己节俭的很,平日就是青菜豆腐,偶尔吃点萨门鱼,这是一种日本产的便宜咸鱼干,一顿饭不过七八枚铜元,春宝对吃不讲究,唯独想念家乡的盐豆子,晒成暗红色的盐豆子一粒粒饱满浓香,配上小磨麻油和青绿的蒜薹,用蓝花大碗盛了,拿筷子拌开,想到那股味道就食欲大开,憧憬着下一顿美餐的春宝,像捧着圣物一样将这罐盐豆子藏到了厨房。
隔了一天,春宝一大早跑来找之秋,要带他去江边游玩,两人先去吃了生煎馒头和小馄饨,步行去十六铺码头,中途穿过四马路的时候,看到坐在男子肩头如风般穿梭于人群中的妓女,之秋戏谑道:“上海人就是风雅,书局和书寓开在一起,春宝你是不是常来这条街?”四马路上,一半是文人聚集的报馆书店和经营金石印章的铺子,另一半却是书寓和长三堂子,文人好风流,想必这二者凑在一起倒不是巧合,春宝笑着摇头,他确实时常经过四马路,不过不是来寻花问柳,而是期待着能遇到桃姨。
两人到了十六铺码头,叫了一条舢板划向对岸,春宝指着江对面的一片荒地说:“那里叫陆家嘴,厂子用的木料就存在那边。”林记制造算盘所需用的木料有相当一部分是从福州海运而来,新砍伐的木头要在户外风吹日晒一年后才堪使用,经过仔细核算,林老板认为仓库放在浦东更为划算,光是省下来的场地租金就能抵消过江的运输费用了。
船到浦东渡口,春宝带着之秋去货场接货,陆家嘴一带基本上都是仓库货场,远远望去天高野阔,农田里一片碧绿,比起浦西的繁华来简直天渊之别,货场就在江边,是一片露天的场地,用围墙围起,存放的都是粗苯货物,林记订的这批木材都是南方运来的黑檀木,紫檀木,花梨木,铁藜木,用好木料做出来的算盘不蠹不朽,扎实沉重,拨动起来声音清脆悦耳,算珠不反弹,林老板未雨绸缪,算准过两年木材又要涨价,所以这一批料购得特别多,够厂子使用数年之久了。
木材商姓黄,福州人,生的黑瘦矮小,不会说北方官话,闽南语又难懂,所以和春宝的交流要靠一名他带来的老伙计翻译,本来验货交割得林老板亲自来或者掌柜的出面,但是不巧的是这几天林老板生病,掌柜的家里有事,所以就轮到春宝这个大伙计了,他带着之秋前来,未尝没有在兄弟面前显摆一下的心思,毕竟这是四千大洋的大买卖。
春宝虽然只当了三年学徒,但已经出师,对于木料的鉴别能力不亚于掌柜的,他仔细验看了木材,量了尺寸,对了品种,确定无误,和黄姓商人口头接收了货物,约定次日再来付钱,双方一起乘船返回浦西,在二马路太和园请福州人吃饭,喝的是法国白兰地,抽的是罐装的英国茄力克香烟,这是林老板的待客之道,只要是生意伙伴来沪,总要尽心款待,之秋陪坐席间,听春宝谈笑风生,不禁暗暗佩服。
那黄姓商人叫黄令九,和他俩差不多年纪,熟悉之后话就多了起来,原来他也是木材商手下的大伙计,和春宝地位相当,二人一见如故,相谈甚欢,吃完饭还相伴去了大世界游乐场看马戏和西洋镜。
分别之后,之秋感慨道:“春宝,你和以前不一样了,举手投足都是大买卖人气度。”春宝谦逊道:“我只是学到了林老板的九牛一毛而已。”
傍晚时分,春宝没和之秋一起吃饭,赶回南市店里向老板汇报,林老板听了他今天所办的事情,微微颔首表示赞许,让他下去吃饭。春宝兴致勃勃去厨房拿盐豆子,他回来的路上买了一把蒜薹,虽然老了些,但用来拌盐豆正合适。可是那罐盐豆却怎么都找不到了,问厨娘,厨娘说被小姐扔特了。
原来家里的猫不小心扒翻了罐子,林小姐闻到盐豆子散发出来的味道,说这东西太臭,怕污染了其他食物,就让厨娘赶紧扔掉,厨娘就真的扔了出去。
春宝出去寻,哪里还能寻得到,他急的面红耳赤,一罐盐豆子,对他来说不仅是兄弟千里迢迢带来的吃食,更是家的味道,娘的挂念,一向脾气和善的春宝发了脾气,厨娘的嗓门比他还大,说阿拉问了一圈没人认领,这才扔特了。
这时候林宝珠从二楼栏杆后面出现了,她高高在上,穿着玉白色的褂子和阴丹士林的裙子,裙下是珠圆玉润的小腿,那块布料和春宝的长衫是取自同一匹蓝布。
宝珠说:“是我让扔掉的,谁不高兴就来找我。”
春宝顿时偃旗息鼓,宝珠是林老板的掌上明珠,也是他暗地里喜欢的人,可是宝珠从没拿正眼看过他,伤心的春宝抬头望着小姐,喉头动了动,终于还是没说什么,回自己的房间去了,他是大伙计,但依然和学徒们睡大通铺,没有自己单独的柜子,替换衣服都是压在枕头下面的。
外面传来林老板呵斥女儿的声音,他说臭冬瓜和臭鳜鱼都臭,宝珠你为什么吃得香,别人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乱扔呢。宝珠生气的辩解着,声音高亢锐利,进而哭了起来,摔门进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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